月与饼的三重奏 2025年10月15日  

●张燕

 少年的中秋,是全然献给饼的。那时,日子过得紧巴,月饼是奢侈品。那饼,也朴实得紧,通体油汪汪的焦糖色,上面用模子印着“中秋月饼”四个方方正正的字,再无别的花巧。馅料大抵是面粉、冰糖、还有些什么果仁混杂在一处,甜得有些蛮横,甚至有点儿粘牙。在我们这些娃眼里,它简直是来自天上的仙馔。

 中秋的夜晚,仪式是顶认真的。母亲必得将那朴实的月饼小心翼翼地切成多等份,每份是小月牙儿。父母有七个娃,那刀下去时,我们七双小眼睛便一眨不眨地钉在案板上,心里飞快地计算着哪一块似乎裹着更大的冰糖。分到手里的那一小块,是断然舍不得囫囵吞下的。先是用舌尖一点点地舔那甜津津的馅儿,让那霸道的糖分在口腔里缓缓融化;再细细地啃那酥软的皮,每一粒沾在唇边的芝麻,都要用指头蘸了,珍重地送入口中。

 那时的中秋文化,是父亲告诉我们月饼怎么做成的。先用木头刻个饼模,再把炒香的面粉、冰糖等放进去,一敲一个月饼就出来了,然后上炉蒸或烤,一出锅就是香甜的月饼。

 惊叹父亲见多识广,后来才知道父亲是个能工巧匠,附近那些月饼作坊的饼模就是父亲刻的。

 至于天上的月,父亲指给我们看,说那是“月婆婆”,又圆又亮。说月饼寓意团圆,全家人都围坐一起分吃月饼月果。因为月圆饼也圆,又是合家分吃,所以逐渐形成了月饼代表家人团圆的寓意。

 我们便仰起头,敷衍地“哦”一声,心思全在手里那月牙儿饼上。月亮是虚的,是大人世界里一个美丽的幌子;只有掌中这实实在在的、油津津的甜,才是属于我们的、整个中秋的全部真理。

 那时的我们,肚里缺油水,心里还没装下什么愁事,一块月饼,便足以照亮一个完整的、甜美的童年。

 青年的中秋,月是月,饼是饼,终于分得清楚了。计划经济成了历史书里泛黄的名词,市场经济下的中秋,是父亲一场庄严的“贡品”检阅式。

 孩子们大包小裹地从各地赶回来,献宝似的掏出各式月饼。广式的油润、苏式的精致、冰皮的俏皮,在桌上摆开阵势,活脱脱一场“月饼博览会”。老爷子背着手,踱步检阅,像将军点兵。拿起一盒端详,嘟囔着:“这盒子比月饼还金贵。”又掂掂另一盒,“嘿,这馅儿,螃蟹都能塞进去?”

 仪式在院中桂花树下进行,父亲搬来他年轻时亲手做的方桌,将月饼瓜果摆得错落有致,像布一个神圣的棋局。我们嬉笑着要切月饼,他大手一拦:“且慢!”

 他昂首向月,开始一年一度的“中秋诗会”。从“明月几时有”到“今夜月明人尽望”,声音清脆抑扬顿挫。月光给他花白的头发镀上银边。我们忍着笑,在微信群里疯狂吐槽:“老爸开始抒情了!”“今年比去年多背了几首!”

 可当他吟到“但愿人长久”时,声音忽然轻柔。我抬头,见他微红的眼眶正望着我们这群“贡品”的主人。那一刻我们明白,这絮絮叨叨的仪式感,这中秋诗意的吟诵,是他深情地在月下为我们系上的一根看不见的团圆线。

 月亮不再是“月婆婆”,而成了诗歌与浪漫的象征。我们举起盛着饮料的杯子,与天上的满月对酌,心里满是对广阔世界的憧憬。饼是口腹之欲的满足,是人间烟火的温情;月是精神世界的投射,是风花雪月的雅趣。二者泾渭分明,又相得益彰,共同构成了一幅小康时代安稳而充满希望的节日图景。

 中年的中秋,月饼成了热闹的集会,而我眼中,却只剩下一轮孤月。2019年农历八月,母亲去世。2021年农历八月,父亲去世。也许父母都喜欢热闹,故选择在中秋前离开我们,父母相继过世后,我才恍然惊觉,中秋这个节日,内里的核仿佛被掏空了。

 兄弟姐妹们依旧团聚,桌上摆满了晚辈们送来的、包装华美的月饼,广式、苏式、京式,乃至一些叫不出名目的新奇口味,琳琅满目。大家热热闹闹地拆着盒子,分食着,赞叹着如今的馅料是如何推陈出新。

 我应和着,拿起一小块,放入口中。可是,舌尖上的味蕾,仿佛一夜之间失了灵。任凭它是什么大师手作、极品食材,吃到嘴里,都只剩下一种模糊的、甜腻的感觉,再也寻不回当年那小块硬饼带来的、震颤灵魂的狂喜。我看着这满桌的月饼大集合,心里却空落落的。它们很好,只是,再也甜不进我的心里了。

 我不由自主地走到窗前,推开窗。夜空如洗,那轮明月,清清冷冷地悬在那里,光芒依旧,却仿佛带着刺骨的凉意。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古人说“月是故乡明”。故乡何在?有父母在的地方,才是故乡。从前中秋,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父亲将月饼摆好吟诵月诗的专注神情,才是这轮月亮下,我最熟悉的风景。如今,月色依旧,人面已逝。

 那月亮,不再是诗,不再是远方的浪漫,它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冰冷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我,眸子里映照的,全是过往的碎片。我看见月光下,母亲为孩子们擦去嘴角饼屑的温柔,听见父亲用清脆的嗓音,吟诵那借饼寄情之诗,还有那讲了无数遍的“嫦娥奔月”的故事。那些平淡得几乎被遗忘的瞬间,此刻被这月光一一打捞起来,清晰得令人鼻酸。

 桌上的月饼们依然在喧嚣着,展示着这个时代的丰足。而我,却只想从这甜腻的包围里逃开,逃到这片清冷的月光下。饼,是给人多的、是给热闹的;而月,是给孤独的、是给思念的。人到中年,方才品出,这中秋的滋味,原不在饼,而在这月;这月的滋味,又全系于那两个再也唤不归的人身上。

 我抬起头,久久地凝望着那轮圆月。月光无声地洒下来,像一层薄薄的、永远也暖不过来的霜。

 今夜,我的月饼缺席了,而我的月亮,从未如此刻这般,圆得叫人心痛,亮得叫人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