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宪柱
2018年底,广东省文化和旅游厅发布了15处南粤古驿道重大发现,其中梅州五华大眉山古驿道入选。南粤古驿道是指秦始皇出兵统一岭南至民国初年间广东省辖区内用于传递文书、运输物资、人员往来的运用传统技艺修造的交通道路体系,泛指南粤地区的所有古道,包括陆路、水路和驿道、民道。此次入选的五华大眉山古驿道位于五华县岐岭镇皇华村大眉山,古驿道原长10公里,由岐岭街口铺筑至黄狗峎。路面皆由条石铺筑,每板一尺二寸,合三尺六寸,与古道尺寸及官道规格相符。四百余年的光阴,都沉淀在这每一块长三尺六寸的条石里。
站在五华县岐岭镇龙岭村北面的山脚下,沿着大眉山古驿道的青苔石阶蜿蜒而上。目光所及之处,一垄青灰色的石阶正从蕨类植物的浓绿中蜿蜒而出,像一条被岁月遗忘的丝带,缠绕在大眉山的腰间。
一、石阶上的官道密码
一步一步踏上石阶,脚下触碰到石面凹凸的纹理,仿佛能感受到明代石匠挥锤时的震颤。据《长乐县志》记载,洪武年间的邮传制度森严,非公差赦旨不得驰传,而这每板一尺二寸的条石规格,恰是官道的无声证明。万历二十八年,知县张大光捐俸修理的痕迹仍隐约可辨,某些条石的边角留有修补的凿痕,像是时光打在古驿道上的补丁。
雾霭漫过黄狗峎方向的山坳,古驿道在视野中延伸至虚无。想象中,明代的驿卒曾背着朱漆信匣,踏着这些条石疾行,腰间铜铃在晨雾中叮咚作响。他们或许在曾冈铺换过马匹,在高砂铺饮过山泉,十里一铺的节奏,丈量着王朝的岁月。崇祯十七年那个寒冬,知县李田裁撤铺舍的朱笔,曾在县志上落下冰冷的墨点,而大眉山驿道作为西路之铺,却在改朝换代的烽烟中固执地留存下来,成为南粤古驿道网络里一枚坚韧的纽扣。
二、银矿迷雾中的血色往事
山风裹着湿润的草木气息,送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凉意。民间传说里,大眉山的岩层中曾藏着白银的秘密,明清之际的私挖滥采,让这片山峦浸透了血泪。我沿着驿道上行,在一处平缓的台地看见几块歪斜的石碑,虽无字迹可辨,却让人心生凛然——这里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圣旨交接处”。想象中,明代的钦差曾在此驻马,展开黄绫圣旨的瞬间,山风掀起他的官服下摆,石阶下跪着长乐、龙川两县的县令,身后是战战兢兢的乡绅百姓。
史料里的记载比传说更触目惊心。嘉靖年间,巨寇伍端以银矿为名聚众叛乱,战火燃遍群山,百姓流离失所。万历年间,奸民陈万全之流买通太监李敬,在洋湖、长蒲二山疯狂挖掘,甚至掘至民居坟墓。县令张大光的慷慨陈词,透过县志的纸页仍能感受到锋芒:“每月仅得五分金,却使田园荒芜,骸骨暴露,此等祸端,何以塞天听?”这位父母官的奏折,最终让李敬下令停掘,却止不住人心深处的贪婪——民国县志记载,清初仍有乡民控告私采,康熙年间终被奉旨封禁。
行至山腰,几处黑黢黢的洞口嵌在崖壁间,如大地的伤口。自然资源部门的勘探证明这里并无银矿,可这些洞穴却固执地存在着,像是历史的粉刺,挤破后流出的不是白银,而是人性的贪欲与虚妄。或许正如县志所言,银矿本就是奸人捏造的幌子,真正的矿藏,是权力与欲望的交织共生。
三、时光褶皱里的回响
在两县交界处,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上挂着“钦差歇息处”的木牌,油漆已被风雨剥蚀得发白。旁边的“石古大王神位碑”旧址上,几株野花正开得热烈。
民间传说中的金钩挽水路碑早已无迹可寻,但山涧里的溪流依然潺潺。想象中,当年封禁银矿的圣旨传来时,山民们曾在这条溪畔焚香谢天,从此退耕还林。而楣杆岭、迎牌石、接官坳这些地名,却像活的化石,镶嵌在乡人口中,每当暮色漫过村庄,老人们便会坐在门槛上,向孙辈讲述“石古大王镇银矿”的故事,让历史在炊烟里代代相传。
山风吹拂,一只山雀忽然从树丫间掠过,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惊醒了满谷寂静。我坐在一块条石上,看苔藓从石缝里探出头来,它们用千百年的光阴,在官道上织就了柔软的绿毯。远处的村庄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犬吠,与明代县志里“民不聊生”的记载形成鲜明的对比。
如今的大眉山,早已不见盗矿的喧嚣。那些关于银矿的恩怨情仇,都已化作山风掠过竹林的沙沙声,唯有古驿道沉默如初,用斑驳的石阶记录着王朝的兴衰、人性的善恶。当我转身离去时,看见夕阳正从山坳里升起,给每一块条石都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这或许是时光最慈悲的注脚,让所有的苦难与纷争,都在岁月的淬炼中,凝成了照亮后人的光。
下山的路上,我忽然明白,古驿道的真正价值,从来不是某段具体的历史,而是它所承载的文明密码。那些被脚步磨亮的石阶,那些浸透血泪的传说,那些凝固在县志里的墨痕,共同构成了南粤大地的精神脉络。当我们俯身触摸这些石头时,触摸到的不仅是粗糙的纹理,更是先人们在困境中挣扎、在混沌中求索的灵魂印记。
暮色渐浓,我回望大眉山,古驿道已隐入苍茫的山影。但我知道,在某个月白风清的夜晚,那些沉睡的条石会轻轻舒展身躯,让历史的足音,再次在群山间悠悠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