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庆林
周汝昌先生在年近80岁时,心甘情愿做了女作家张爱玲的粉丝。其中,皆因《红楼梦》之故,更因张爱玲那本“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的《红楼梦魇》之缘。张爱玲1995年在美国去世时,享年75岁。周汝昌年长她两岁,彼时77岁。此时有人将《红楼梦魇》的自序复印赠与周汝昌,他读后大吃一惊,颇感相见恨晚以及悲喜交集,慨道:“更觉十分惭愧,对不起她。”
二人从未谋面,一生不曾相识,何言“对不起她”?
这源于周汝昌曾偶然读到《红楼梦魇》时,大为震惊,不仅慨叹张爱玲考据《红楼梦》之精细,更觉张爱玲的天赋和灵气无人能及。他撰文写道:“我自己弄了半个世纪的‘红学’,所遇之人不少,却根本不知道张爱玲才是一位该当崇敬的‘红学家’。”他不吝溢美之词,更是在专题讲座时,以《红楼梦魇》为专题,细致赏析,并大加赞许。他在《定是红楼梦里人》一书中,不惜诸多篇章讲述张爱玲《红楼梦魇》给予他的启发和震撼。与此同时,他坦言不喜欢《红楼梦魇》的书名,觉得过于阴郁。他始终与鲁迅、胡适一样,坚信《红楼梦》乃曹雪芹自传,这与张爱玲在“三详红楼梦”中认为的“是创作不是自传”的观点相悖。他也真诚指出张爱玲兴许受某些红学家不正确看法的蒙蔽,变成了一个“大搬家”,好像拼棋子块儿一样,大拆大改,不足取。这些或许是张爱玲去世时,周汝昌感慨“对不起她”的缘由。
正因当了张爱玲的粉丝,做人又极为坦荡,周汝昌此后最大的遗憾是有生之年没去与张爱玲见一面。他回忆说,1987年曾去美国,当时不知道张爱玲在加州,否则定会专门去寻找她。听说她晚年性格孤僻,不爱与人交往,他想到若求见张爱玲,她也未必愿意见他。“但我对她的头脑与心灵很佩服,她对《红楼梦》是真懂。”周汝昌对张爱玲最为言简意赅的概括是:“其聪明灵秀之气,在万万人之上。”
最初读到《红楼梦魇》一书时,周汝昌立刻将张爱玲惊为天人。尤其读到张爱玲对于《红楼梦》后四十回续书的抨击,读到张爱玲关于续书者高鹗的“坏在狗尾续貂成了附骨之疽”,甚至“死有余辜”,他拍案叫绝。周汝昌的著作中,对后四十回的评语为“一派胡言,满嘴梦呓”。这与张爱玲高度契合,他们的隔空对话,皆因“红楼缘”。
张爱玲8岁起,开始阅读《红楼梦》巨著。以至于成人后,始终难以割舍“红楼情结”,“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小时候看红楼梦看到八十回后,一个个人物都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起来……”
周汝昌在《红楼梦新证》中说:“伪续使曹雪芹这一伟大思想家在乾隆初期的出现横遭掩盖扼杀,使中华民族思想史倒退了不啻几千年。”
张爱玲在《红楼梦魇》的考据中,多处借鉴了周汝昌、俞平伯、吴世昌和赵冈等人的见解。譬如她非常赞同“周汝昌认为史家影射了曹雪芹的舅公李煦家”这一观点。探佚中,为证明高鹗是满人,张爱玲也援引了“周汝昌说‘乡屯’戚本改‘乡邨’,俗本均作‘村’,想必是指后出的坊本”的考据观点。张爱玲还在《红楼梦魇》里说:“周汝昌排出年表,证明书中年月准确异常。”
张爱玲借鉴周汝昌的文本,恰是《红楼梦新证》这一里程碑式的大成之作。
《红楼梦魇》中当然存有对周汝昌《红楼梦新证》一些观点的不同看法。譬如张爱玲用一贯的戏说口气说:“周汝昌将第一个早本与有关无关的几种续书混为一谈,以为至少有一个异本……周汝昌从这大杂烩上推测八十回后的情节,又根据一道没看仔细的奏章,以为曹雪芹将发卖李煦的妇孺的事‘结合了他本身的经历见闻’。”
周汝昌与张爱玲二者间的求同存异,正符合真正的学者间隔空对话的优秀品质。
《红楼梦魇》虽考据庞杂,但宝玉湘云的命运结局,才是这本书的主线。这本书的考据翔实而谨慎,但灵气十足的想象力则更显恣意汪洋,此格调在近百年的《红楼梦》研究中自成一体,别具一格,堪称创举。而周汝昌不论在《红楼梦新证》,还是《石头记会真》中,都毫不掩饰对于史湘云这一人物的喜爱。这使得两者间的“隔空对话”再次惊人契合!
张爱玲说高鹗的后四十回续书“天日无光,百般无味”,将《红楼梦》庸俗化了。周汝昌拍手叫好,“早辨名貂联狗尾”的诗句,溢美精练。《字比笆斗大》中,周汝昌写道:“世上自以为是‘著名红学家’的人到处皆是,其中有的既不‘学’也不‘红’,人家张爱玲从来不以‘红学家’自居自认,却实在比那些自居自认者高明一百倍。”
张爱玲一直觉得《红楼梦》是她写作的渊薮,爱极所至,实在丢不下!“张爱玲有极高的天赋,也有她的‘乖僻’性情。这完全符合曹雪芹所说的‘正邪两赋’而来之人,岂偶然哉。”周汝昌如是说。
张爱玲去世后,周汝昌在《遥祭张爱玲》中写道:“如今张爱玲女士已不在人间,国内兼通红学与英文的又稀如星凤,我又向谁去商量这些话题呢?”
张爱玲去世17年后,周汝昌与世长辞,享年95岁。他因《红楼梦》,痴恋了一生。又因《红楼梦魇》,与张爱玲女士的隔空佳话,定会感动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