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六月,骄阳似火。漫步在家乡丰顺汤坑的乡间小路上,目之所及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田野里花红菜绿,瓜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偶然间,几垄长势旺盛的甘蔗映入眼帘……我这才惊觉,又到了黄麻黄花盛开的时节。
远远望去,仿佛看见当年高高的黄麻笔直地矗立在田野的土垄上,一排排、齐刷刷的,宛如守卫家园的士兵。整株黄麻枝干上长满了嫩绿的叶子,盛开的黄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热情地向人们招手。
一
黄麻,属椴树科黄麻属植物,堪称天然宝藏,用途极为广泛。它是重要的纱线原料,麻茎皮纤维可用来制作棉绳、造纸;树皮能提取胶,在食用、药用、工业等领域均有重要应用,是极具价值的经济作物。黄麻的花期在7至9月,果期为9至11月。其纤维又长又软,还带有金黄色和丝质光泽,这也是它名字的由来。
黄麻原产于亚洲热带,在中国长江以南各地广泛栽培。它是典型的热带和亚热带作物,喜高温多湿气候,属于短日照作物,适宜种植在向阳、排水良好且疏松肥沃的土壤中,繁殖方式主要为种子繁殖。据《本草纲目拾遗》记载,黄麻根烧灰存性后用开水服用,可治疗麻疹,还能用于缓解腹泻、痢疾等病症。此外,黄麻还可菜纤兼用。作为叶菜类食用时,具有高钙、高硒、高钾低钠等特点;其种子含少量油分,可用于食用及医药。在纤维应用方面,黄麻吸湿性能好,散水快,主要用于制作麻袋、麻布,还可用来造纸、制绳索、织地毯和窗帘等。
然而,随着工业发展,人们的生活水平日益提高,曾经被国人视为“铁饭碗”,浑身是宝的黄麻,如今早已无人种植,麻索、苎布、蚊帐等也逐渐被新产品取代。但那些与黄麻有关的记忆,却在我的脑海中愈发清晰。
二
小时候,无论是村里的生产队,还是后来分到责任田的家家户户,都会在田里种上黄麻。在家乡丰顺汤坑,黄麻主要种植在寨北部的田里,因为那里地势较高,适合怕涝的黄麻生长。为了节省人力、提高土地产出率,我们常常将黄麻和甘蔗苗种在同一块田里。正月,刚插下甘蔗秧,我们便会在甘蔗垄旁的土垄上种下黄麻。两种作物各占几垄,互不干扰,共同生长。黄麻杆内茎较脆,外皮却坚韧,且生长迅速,外皮是制作麻绳和苎麻的重要原料,而苎麻丝又是织苎布和蚊帐的关键材料。正因如此,家乡人十分重视黄麻种植,将黄麻与甘蔗混种,不仅因为它们都耐旱,对土地要求不高,生长期和收获期相近,还因为这样做既节省人力,又能提高产出,不影响收成。
黄麻大约在夏天绽放黄色的花朵,和甘蔗一样到了冬天便可收获。收获时,我们先把黄麻拔出,砍掉头尾和枝叶,再一捆一捆地扎好,扛到村前的水圳或鱼塘里浸泡。浸泡好后捞起,将黄麻皮一层一层剥离,刮掉粗糙的表皮,撕成麻丝,拼接成麻线,最后制成麻绳或苎布,进而做成麻布衣服或苎布蚊帐。麻绳在家乡的农活中不可或缺,箩筐需要它,八月后上山砍柴、割“鲁草”也离不开它。因其坚韧耐用、承重性好,深受农人喜爱。不过,那时麻绳数量有限,每家每户也就三两副麻绳钩索。每到八月中秋后,北风渐起,大人们就会扛着禾扁担,挂上麻绳钩索,步行三十里路,到与汤南交界的赤草洋边的“柴山”砍柴、割“鲁草”。
三
在祠堂的上堂或前厅,栋梁下有一条横跨两头墙壁的木梁,家乡人称之为“子孙桁”,桁上常常挂着红布袋、簸箕、绩苴机,寓意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丰衣足食、子孙满堂。这里的“绩苴”与黄麻密切相关。“绩苴”读音为“jì jū”,“绩”表示把麻、纤维接续起来搓成线绳,引申为成就、功业、收获;“苴”指黄麻的雌株,开花后能结果实,也可指鞋里垫的草。
绩苴是一种传统手工技艺,主要流行于广东省丰顺县汤坑、汤西、汤南一带,至今已有300多年历史。过去,这是当地妇女盛行的业余手工劳动,主要用于制作苎布,满足日常生活和衣着需求,甚至还可用于商品交换。
绩苴歌则是与绩苴技艺相关的民间音乐,是丰顺县汤坑一带独特的传统音乐,同样拥有300多年历史。它以字行腔,旋律顺口,带有口语化特点。2009年3月,绩苴歌被列入梅州市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旧《丰顺县志》记载:“三区(即汤坑区)人稠……其居乡者,男则经商、操舟、种蔗制糖、花生制油;女则樵薪、耕种之余,岁必绩织苎布两匹,以一匹易棉布”,还有“夏布,汤坑产为良……。苎布甲于天下,其色如玉,其缕如丝。汤坑夏布,有长袍一袭轻十两者,可见其精细之说。”足见汤坑夏布声名远扬,绩苴历史悠久。客家情歌《十二月想妹》中的“正月想妹转娘家,三斤苎来四斤麻”,描绘的就是婚后妇女每年元宵节后回娘家学习绩苴、织夏布,端阳节前带回织好的苎布,为夫家父母、丈夫和子女制作夏衣的情景。每年“必绩织苎布二匹”,一匹自用,一匹换棉布做冬服,绩苴也因此成为妇女们必备的手艺。传统习惯和风俗的推动,让绩苴在城乡广泛普及,民间绩苴歌也因此而产生。
四
黄麻还承载着我童年的欢乐记忆。因为黄麻长得高高的,内茎较脆,外皮却坚韧,剥完皮后的黄麻内茎白白的,又小又脆,容易折断,我们常常把瘦弱小孩的手比喻为“黄麻骨”。还因为黄麻的外皮坚韧,即使内茎折断了,外皮依然连着,所以,我们又常常把它说成“打断骨头连着筋”,比喻兄弟情深、邻里和睦、共建家园等。小时候,我们不用干活,不懂得大人们劳动的艰辛,只觉得拔黄麻充满乐趣。我们常常拿着剥皮后的黄麻棍当作“武器”,在田野里追逐嬉戏,玩“捉特务”的游戏;也会跳到水圳上浸泡的黄麻上,玩“赛龙舟”“乘船海战”,那摇摇晃晃的感觉既有趣又刺激。最让我难忘的,是在树荫下,大人们坐在马凳上,双手食指灵活地抡着挂着麻丝的转钩,一圈又一圈,动作潇洒极了。那时的我们,哪里知道,黄麻的种植和麻绳的制作,给父辈们留下的是肩膀上的红印、手掌里的粗茧,是台风来临时的忧心忡忡,是在闷热的六月天钻进黄麻林、甘蔗林削杂枝、上土垄时的汗流浃背、疲惫不堪。
五
如今,家乡早已不见黄麻的踪影,甘蔗也很少有人种植了。但每当我走在乡间小路上,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如卫兵般矗立的黄麻,想起甜甜的甘蔗林。它们一甜一“碱”,共生共长,和睦相处,各自成材。这正如我的家乡,五姓同村,乡亲们敦亲睦邻,乡风文明,温暖而美好。
(卢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