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连辉
粗陶饭钵盛着的何止是简单的口粮,更是用不屈坚韧和苦难汗水酿成的青春原浆。
前几天,在厨房洗碗的夫人,把一个陪伴了我多年的“饭钵”端出来,不无可惜地对我说:“你的宝贝饭钵裂缝了,扔掉吧?”我走前一看,双手摩挲着经过数年高温蒸煮的饭钵边沿,只见一条若隐若现的裂痕像一道突然劈落的闪电,从钵沿直贯底部。一股淡淡的惆怅不禁涌上我的心头。我连忙心疼地用纸巾把它擦拭干净,小心翼翼把它贮藏在橱柜角落深处,姑且作为一件传家宝收藏到永远吧!
这个看似平常的饭钵,是2017年11月参加水寨中学93届高三(1)班毕业25周年同学聚会的纪念品。经历千蒸百煮,尽管裂缝缠身,却承载着我心底最珍贵的记忆与情感。
20世纪90年代初期,我在五华县水寨中学读高中。作为从山村走出的农家子弟,自备米菜上学是生活常态。每隔一周,我们这些从农村来的孩子,都会从数十公里远的家里,带着一袋米和几罐装满用猪油渣拌炒的
咸菜、菜脯等腌菜返校。在校一日三餐,我们都会将放了一把米的陶瓷饭钵按班级收齐,交由学校食堂统一蒸制。下课后,再由班里的值日生,用箩到饭堂把蒸好的饭,挑回放在空荡荡的大礼堂里,由同学各自领回果腹。
为方便认领饭钵,有人用红漆在钵底描名字,有人用小刀刻下歪扭的字符作记号。每天,放学铃声就是吃饭的冲锋号,饥肠辘辘的我们,便会赶紧收起课本,涌出教室,冲向礼堂。这时,刚出锅的饭钵,热气氤氲,挤挤挨挨地躺在箩底,米汤在边缘凝成琥珀色的结晶。热乎乎的蒸汽,裹挟着米香扑面而来。尽管饭钵烫得人直换手,但我们常常用衣角包住自己标了号的饭钵,连跑带走地捧到前头,去打一两角钱的青菜、海带汤、肉丸汤,补充一下营养和维生素。然后返回宿舍,从铁架床下的木箱里拿出瓶瓶罐罐,舀一把密封在瓶罐里的腌咸菜、萝卜、芋荷、“糟嫲”、豆豉等,混在滚烫的米饭里翻搅几下,在热饭里化开结晶的油星,便可散发出淡淡的菜香。尽管有时是半生不熟的夹生饭,但饥饿让正处于青春期的我们生出了獠牙,风卷残云间,三两米的一钵饭一扫而光。在充满汗酸味和霉味的宿舍里,我们嚼着各家风味的腌菜,不锈钢调羹刮擦粗陶饭钵的脆响此起彼伏。饥饿也是一种奇妙的催化剂。那些或夹生或焦煳的饭食,和着生了白霉的陈旧腌菜,在年轻肠胃里化作源源不竭的能量,支撑着我们挑灯夜战完成三年学业。那时,粗陶饭钵盛着的何止是简单的口粮,更是用不屈坚韧和苦难汗水酿成的青春原浆。
当然,在那个年代,家家米缸都难见余粮。校园里总有胆大男生,为了解馋或为取宠女生(友),一股脑地把从家里带来的米粮,倒进校门口老街里的小食店,换成热气腾腾的馒头、包子、肉丸汤或诱人的零食。这般奢侈的行为,让他们的米袋早早干瘪,于是便将目光投向同学们的饭钵。常常发生的跨班级、跨年级的“偷饭”行动,造成饭钵失踪成为司空见惯的事情。无辜的我,则经常是那个倒霉蛋,心心念念的饭钵总在不知不觉间消失。这些可恶的“偷饭贼”,为毁灭“罪证”,把饭偷吃完后,连饭钵也一并摔碎丢进床铺底下。每当确认自己的饭钵不翼而飞时,喉间的苦涩总能化作酸楚的泪花,挂在眼眶。因此每逢临近饭点遇上老师拖堂,我都会对那小小的饭钵牵肠挂肚,生怕再遭“毒手”。三十载光阴流转,记忆里仍镌刻着当年的那份困窘。故会时常在梦中出现饭钵被人偷走而忍饥挨饿的无助情景。据说,当年的“偷饭贼”,每到学期末清扫宿舍时,他们丢弃在床铺下的饭钵或摔碎的陶片,可堆成小山丘。又听说,他们有的经商发了财,有的参军立了功,有的从政当了官……
在平凡的日子里,一份钵仔蒸饭,总能让人感受到人世间的温暖和幸福。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乡镇工作,在机关食堂常以一份钵仔饭加一荤一素两菜解决三餐;后来工作变动来到县直机关,早晨也常到街边快餐店,来一份钵仔饭(也叫“人头饭”),一碗原汁原味猪头壳肉汤,幸福的味蕾一下子被唤醒。自我结婚成家后,家里用上了电饭煲、高压锅,煮饭省时省事。但我还是对过去的钵仔饭情有独钟。而家人总会隔三岔五,抓一把大米淘洗干净,放入钵仔里,置于高压锅中进行隔水蒸饭。这样蒸出来的钵仔饭,米粒晶莹剔透,香滑软熟,米香醇厚,软硬有度,口感软糯中带着一丝嚼劲。每一口都能感受到深入骨髓的味觉记忆,让人回味无穷。
都说“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小小的钵仔饭,对我来说,不仅是一道美食,更承载着我对生活的热爱和未来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