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妙文

 前年夏天的一个黄昏，一条突如其来的信息打破了我内心的宁静。

 消息是老郭发来的，他问我最喜欢哪首歌？我一时半会答不上来，只好反问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他的回答很干脆：“我正躺在医院病床上，等一下就要手术了。我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被推出手术室。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歌是《留什么给你》。如果我手术顺利，我会告诉你原因。如果我……”他歇了会儿，继续说，“请转告我老婆，下辈子我还会找她做老婆……”

 我像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愣神一会儿后才回他：“你在哪家医院？你老婆在不在你身边？”

 他没有回复我。我等了半个多小时，仍未收到他的回复。天色渐暗，窗外蝉鸣声声，叫得人心神不宁。我知道，他已被推进了手术室。

 那是一个极其闷热的黄昏，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我不得不走出房间，捏着手机在大街上东走西窜。消息来得实在太突然了，我想他之所以把“遗言”告诉我，是他最后的托付。

 老郭是经我的老同学认识的一位朋友。他得知我喜欢唱歌，也喜欢听故事、写故事，于是加了我的微信，希望能与我多交流，把他的真实故事告诉我，更希望有一天我能为他写点什么，我便爽快应了下来。之后，老郭偶尔会与我分享他曲折困顿的打工岁月和充满人间烟火味的日常生活，以及关于一个温柔善良的女孩的故事。

 踱步于大街小巷，我时刻紧盯着手机屏幕，生怕不能及时接收到老郭发过来的信息或电话。

 已近深夜，手机传来了声响：手术成功了！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就像颠簸了半个世纪的时空航船顺利到达彼岸。

 挂掉电话，我来到阳台，望着来无影去无踪转眼即逝的飞鸟，我又想起了老郭的“遗言”。

 老郭来自粤东的农耕世家，偏僻的山村隔阻着外面的世界。他早早外出深圳讨生活，那时尚未满18岁，只能靠打零工度日。在这个人潮汹涌的大都市，他犹如一只洪水中拼命挣扎的困兽，无处落脚，无以安身。

 好不容易熬到18岁，老郭终于拥有了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在商场卖衣服。他吃苦卖力，深受老板赏识。工资虽不算高，但能养活自己，还能攒下一小笔钱，日子便有了盼头。更为可喜的是，那年秋天，老郭的爱情也悄然而至。商场新进了一位叫瑛的女孩，就在他的时装档口对面，算是同行，同样来自农村，很爱笑。老郭说他就是被瑛的笑容迷住的。他们自然而然恋爱了，深圳的角角落落，几乎都留下了他们年轻的身影和恋爱的足迹。

 为了让瑛生活得更好一点，老郭开启了自主创业模式。创业初期，他们租最偏僻最简陋最便宜的房子，吃最简单最粗糙的一日三餐。若干年后，他们有了一双儿女。瑛一边照顾小孩一边帮老郭打理生意，每天忙得没时间好好照顾自己。生意日渐红火，老郭的腰包鼓起来了，买了车，也买了房，出去应酬也多了。那些年，夫妻俩也不是什么事都顺风顺水，生意也曾几起几落，但瑛始终不离不弃，与老郭同甘共苦。用老郭的话说：我找对人了。

 或许应酬太多了，不知不觉中，老郭成了医院常客。大家经常笑他是血脂血压血糖尿酸都高的“高才生”，经历了几次小手术他也没当一回事：“那都是小病，照样快活似神仙！”

 可是，这一次，老郭彻底慌了，因为医生下了怀疑有恶性肿瘤的“生死状”。老郭坐在医院的长凳上，全身冒冷汗：“孩子还小，老婆跟着自己吃苦受罪那么多年，还没好好享福呢，真是亏欠她太多了。我要是走了，他们怎么办？”回到家里，老郭装作若无其事，跟平常一样与家人谈笑嬉闹。他告诉我：“瑛每天很忙，身体也不太好，她要是知道我的病情肯定会崩溃的。我不能告诉他们实情。”

 后来，老郭独自去包了一间KTV，默默流着眼泪，唱起了孙楠的《留什么给你》。经历这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且刻骨铭心的遭遇，老郭终于想明白了：在健康面前，其他一切均为零。最该珍惜和呵护的人，其实是那个与自己风雨同舟的枕边人。纸短情长，生死离别之际，遗有爱妻不能守护，唯愿留下二三字二三事可诉衷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