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艳荣
某个周末，我听到了这样的歌：“苦楝树啊，青青芽。春风惜你，靓哪呀。三月花来，香到炸，海风吹紫，满头拿……”一卷有着海风气息和苦楝清香的画轴缓缓地从歌声中展开，一种熟悉的语言如水一般从歌声中流淌开来——是我们的客家方言！这应该是我第一次与阿淘的歌相遇。极富磁性又很温柔的男声，让我突然有一种耳朵被叫醒了的感觉。明明是第一次听到阿淘的歌，那一刻，却恍若久别重逢。
我切换了单曲循环的播放模式，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听，不可自拔地沦陷在这样的声线这样的旋律里。醇厚温暖的男声，质朴澄澈的曲调，犹如唱游诗一般摄人心魂。那一刻我在想，有灵魂的歌是不是就是这样：静谧、深邃、不急不缓，娓娓道来？
是的，所有的相见恨晚其实更像是一场久别重逢。那次偶然的相遇让我进入了阿淘的客家民谣世界。阿淘的这些歌，其实早在二十几年前就已经面世。而我，在二十多年后才与它们不期而遇。这种相遇，有种很奇妙的感觉。不得不承认，我们与一本书、一首歌的相遇，跟人一样，都需讲求缘分。如木心的诗所描述的那样，“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仿佛之前的每一次错过，都是为了更好的相遇。
“记得我去过一个地方，那里不需要电灯；记得在天亮的时候，我们用雪来煮饭；记得在那个茅草屋里面，那些和亲人一样的笑容；记得几句山上朋友教我的歌；记得那条有趣的河流，还有人的故事；记得每个夜晚都有流星，飞过银河。”这是阿淘的《日出部落》，唱出了世外桃源的味道，唱出了人们对简单快乐生活的向往。世外桃源不是传说，它活在阿淘的音乐里，也唱到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山下一坵田，岗顶两甲园。春水日日连，蓑衣难离肩。耕种望老天，山歌驱寒烟。阿妹有缘相见，日头暖水田。”陈永淘的这首《春水》是我极为喜欢的。扎根于土地的吟唱本身就是一种诗意的行为，更何况这首歌，光看歌名就已经那么美。这是哪里的春水？是刘禹锡诗里“拍山流”的“蜀江春水”？是杜甫草堂南北环绕、春意荡漾，群鸥翩翩舞的春水？还是韦庄笔下比天还碧蓝的春水？抑或是李煜滚滚东流的哀愁的春水？都不是。这是属于陈永淘心中流淌的独一无二的春水。
阿淘的歌，很多是对生活的一种回望，一种怀念，一份惆怅，一份思考。“每个人心里一亩一亩田，每个人心里一个一个梦……用它来种什么，用它来种什么？种桃种李种春风。”这是三毛写的《梦田》，是我青春年华里吟唱不休的歌。阿淘的歌，似乎成了我回溯青春的时光隧道。甚至，可以回溯到更久远的时光——回到我们的小时候。
《阿淘和孩子一起下课啦》就是可以带我回到小时候的音乐专辑。“陈永淘，你知道我最喜欢上什么课吗？”一个女孩天真的笑脸从专辑后面探出来。阿淘一脸褶子的笑脸也从专辑后面探出来。他蹲下来，看着孩子的脸，无比认真地猜了几个答案。女孩一次又一次摇头，最后得意地说：“不对！你都猜不到，我最喜欢的课就是——下——课——”陈永淘觉得孩子太有智慧了，脸上的每一条褶子都闪耀出惊喜的光芒，于是，这个专辑的名字就诞生了——“下课啦”。“下课啦”，这张专辑注定就是一组快乐的歌，一种关于童心的歌颂，一份送给孩子也送给曾经是孩子的大人的礼物。
“记得当年年纪小”，一句歌词就是一波回忆杀：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旧时光啊！记得当年年纪小，我们在围屋的禾埕唱“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记得当年年纪小，我们在乡间的稻田边唱“火萤虫，唧唧虫。八月半，吊灯笼”；记得当年年纪小，我们在菜园土墙脚下唱“蟾蜍婆，咯咯咯。唔读书，冇老婆”……
每一个人都可以从这辑唱片里找到纯真快乐，找回我们曾经遗落在岁月的自己。
除了《阿淘和孩子一起下课啦》,另外的几张专辑如《水路》《阿淘的歌》《头摆的事情》《细人》《极乐》《山下田美》都是很值得去听的。如果说《阿淘和孩子一起下课啦》是一颗采摘于清晨的甜美水果，那么《细人》则是阿淘用原汁原味的声音酿出的醇美的佳酿，第一张专辑《头摆的事情》怎么形容呢？它就像一帧怀旧的老相片，把客家原乡的生活点滴、习俗、动植物、山川、河流，都唱进了歌里面。
人到中年，我爱上了阿淘的歌这种小众的客语民谣。这是为什么呢？是“亻厓系客家人，亻厓讲客家话，亻厓唱客家歌”的情怀所致？是被“千里至此共明月”的同根同源同声同气所感动？自然是有一些的。但更重要的应该是一种灵魂的相遇和相契——在年华向晚、鸡毛蒜皮甚至是身心俱疲的中年，我遇上了阿淘的歌，从此，灵魂有了一个安放之地。
都说，民谣就是唱出来的诗，那么，阿淘的民谣，就是最乡土最原生态的诗。
对美好的缅怀，对生命的追求，对自然的敬畏，构成了阿淘音乐的内核。他的歌里，有深沉内敛的浪漫，有毫无心机的天真，有不着痕迹的批判，有悲天悯人的情怀。没有无病呻吟的肤浅和矫饰，没有歇斯底里的呐喊和发泄，只有与中年相匹配的安静与内敛。中年的我，阿淘的歌，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相遇了。没有刻意的寻寻觅觅，没有快一步、慢一步，一切似乎都是刚刚好。疲惫的中年，琐碎的中年，沧桑的中年，需要抚慰，需要回归，需要沉静，需要力量。在一个偶然的时刻遇上阿淘的歌，让我的这些需求，都能在阿淘的歌里找到。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偶然中的必然了。
有没有那么一首歌，会让你轻轻跟着和？有！像山风从心头吹过，像河水从心里流过，自海峡的那一头而来，抚慰你的乡愁，治愈你的孤独，那就是阿淘的歌。他轻轻地唱，你慢慢地和。你会发现，你的心田长出了一棵新芽，然后，慢慢地，慢慢地，铺陈开一片新绿。阿淘娓娓道来的唱腔，穿越了那湾浅浅的海峡，在我的内心深处入港。“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一样的文明、一样的传统，一样的长江、一样的黄河，一样的语言、一样的乡愁，一样的血脉，一样的种族，一湾浅浅的海峡是我们最深的乡愁。阿淘用他的音乐，架起了一座桥，架起了两岸客家人的心——天下客家一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