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杰福
冬生雪。冬天的使命是创造童话世界。
十二月的店背岗与以往大不相同。从少雨的秋到无雪的冬,它经历了喧闹和欣喜、谨慎和艰辛。质朴原始的土地,与丘陵共同起伏,与平远县仁居河低吟浅唱,与草地交织缠绵,与松木遍植灵魂,与民居抱石而眠。站在村道上,发现冬天的田野和村庄特别安静。稻香、菽香和玉米香收藏在农仓里,大地有收获后的酣畅。阳光照在干燥的稻秆上,会发出轻微的哔剥声音。店背岗处在圩镇边缘,因此在鸟鸣间隙里不停地闪现的,还有集市的吆喝声、学校的朗读声、茶油厂的撞木声、轿车的疾驰声、老人的唤儿声、鸡鹅的引颈声、牛羊的咀嚼声、狗猫的呲牙声,既嘈杂又依稀可辨。这个地方也给了男人女人极其充分的信任,任他们“熙凤理家”“孟母教子”,一年四季活出一副晴耕雨读、忙闲自由的模样。店背岗的冬天,遵循时序与规律,一路按部就班地走来,从白露到白霜,都有,只是少了白雪。
印象中,唯一一次的下雪,是在一九九一年。时光倒回三十年,我的亲人都是青春的面孔。他们或在田野、旱地、河边、菜园劳作,或是跟随头脑灵活的人,远赴深圳等大城市,去做老老实实的务工人员。我的父母与乡邻一样,春天莳禾,夏天插柳,秋天摘豆,冬天种菜,整日整夜为农事操碎了心。也正是这些朴实的愿望,这片小天地被耕耘得生生不息、烟火浓郁。邻近水田连成一片,麟石山和凤屏山两两相知,农田以外的山岗、丘陵、坡地都生长着年轻的松杉。认真的土地以小石子路为界,把自己扮成一个娴熟的农夫,整齐地记录一年中黄瓜、黄豆、烟叶、地瓜、花生、桃李的生长、成熟和采收过程,虽然不是理想之境,倒也能自给自足、生活无虑。这既是大自然赋予,又是春华秋实的结果。一九九一年的冬天就这样以相同的姿势到来了。店背岗大部分时间是没有雪的,只有平均气温不超过10℃。这种半春半秋的待遇与结局,又怎能有雪?因此,这一年的雪,格外让人记忆犹新。
雪的一生都在北方。这一次冷锋过境,让南方一隅偶然领略了水汽活动的部分细节。雪是上午下的,还是下午下的,什么时候雪始,什么时候雪终,俱已记不清。说是雪,其实是细碎雪霄或者是细小冰粒。它没有像鹅毛一样飘下来,而是像小雨点一样径直跌落,落在泥地上发生轻微弹跳,然后扭动洁白的身子,滚进缝隙中、小坑里和草叶下。所以,等下课铃响,我从最漂亮的女英语老师脸上移开目光时,才看到地上相隔好远才有的小雪堆,像春天刚刚抽芽的草堆,零星地向远处铺开。但这已经足够让人兴奋了。父亲说他在竹林里选材,根本就没有乐天的“时闻折竹声”,倒是破竹的爆破声很大。母亲说她正在河里漂洗,雪落进水里就不见了。大姐说她正在低头举起铁锄,刚刚翻开的泥土是热的,小颗粒一沾就化,也没有意识到这就是雪。二姐说她在深圳的流水线上,一丝不苟地与严谨的机器相对无言。
时光再往前三十年才有鹅毛大雪。约莫六七岁的大哥看到天井里一坨花白,焦急得大喊,快来看呀,肥料(指白色的氮肥)掉进天井里啦!许多年过去了,大哥喊出的白色肥料早已埋进了土里,又被草木抽浆出来,悬挂在屋檐、叶尖和油茶上,变成春天的体香。那年冬天,天然的雨水、劳作的汗水和欣喜的泪水,化作雪的一部分落下来,滋润了山石土地、林草田河,空气清冽无尘,仿佛是陪着陆游拍断桥栏杆、闻香如故。
下雪的第二天,大姐推开木门,眼前白色冰凌满山,高压电线和屋顶挑角也覆满薄冰,在冬日暖阳下闪闪发光。它们或圆或方、或尖或钝,或横或纵、或连或断,千姿百态,看得叫人蚀骨销魂。这才是我以前见到的店背岗冬天的线条。
沐浴霜晴雨雪的麟石山焕发出精气十足、宽仁厚重的另一面,它就像一头耕完田地,卧着反刍的老牛,在冬天把自己雕刻成店背岗人的灵魂和柱骨。
我时常冥想大雪从天上飘来,像毯子一样盖住河流、山头、大路、小路、屋子和禾坪,连同雪落的声音,一同走进久违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