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有喜 2021年12月15日  

农历十月,老家有两百多年历史的祖屋要翻新重建了,此为大喜。妈妈作为守家媳妇,当起了监工,每天用视频记录工程进度。而那一个个掀瓦拆木的视频,一层又一层地,剥开了我许多的回忆。

 我的童年在这祖屋里度过。它是我们儿时的游乐园,没住人的房间放满了各种农具与渔具。二楼的木板楼最是让我入迷,然而大人经常不让上去,说老鼠虱子多会咬人。但我总不怕皮痒,常趁着大人午睡偷偷爬上去探险。那也确实是充满意外惊喜的,比如我曾在那发现过老鼠窝,然后把一窝未开目的老鼠崽端到大人面前,邻居兽医大伯骑单车经过看到后便讨了一只,还要了半碗娘酒,趁妈妈拿酒碗的工夫,他就随手在屋后菜园摘了半皮三月菜叶,然后把没毛的老鼠丢进娘酒里翻滚,取出,用菜叶包住,老鼠“吱”的一声,他把娘酒一饮而尽,喉结上下滑动了几下,咕噜一声,便咂巴着嘴巴擦手了。“真有营养!”他笑着谢过我,便跨上单车扬长而去了。那次大人倒未批评我,只是后来那间房门上了锁。我想大人肯定是被邻居兽医大伯吓坏了,生怕我也去抓老鼠吃。

 后来,在某一天清早,我们姐妹几个被突然告知,阿公阿婆与父亲分了家,我们要搬到这祖屋去生活了。父母白手起家,从清空这老屋开始。这间有灶头的是厨房,那间有楼梯的是客厅,还有一间做洗澡房。摆上桌椅板凳,一家五口的新生活便有模有样了。分家后第二天,父亲怀揣着借来的几千元去“标鱼塘”,母亲拿起簸箕去卖菜,年近四十的他们从零开始,却从不与我们言苦言累,而这所有的艰难与收获,我都是从祖屋那曾经放煤油灯的“猫眼”里那两本记账本里晓得的。那是父亲的记账本,一本是记录欠人钱的,一本是记录别人欠钱的。那时候,我最喜欢翻看这记账本,父亲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某年某月某日借某人1000元、2000元、3000元……这一个个数字对于当时一毛钱就能买到一包“雕卵糖”的我来说,是天大的数目,因而总看得心惊胆战。只要一看到借的记录后写上“已还清”时,我就会开心地跑去和大人确定,然后暗自计算离清零还有多久。当然,这些都是父亲从不与我们说的,事实上,他对自己欠债还钱的事很认真,但对别人赊欠的鱼苗款却总是大度。有些客户一直赊欠不还,甚至还年年找上门来买鱼苗,而父亲总是照旧做这亏本买卖,他总说:穷苦人家不容易。大概也因为此,父亲在生意场上结识了一大帮朋友,那时祖屋的客厅,一到晚上便客似云来、热闹非凡。这交情几十年了,就是现在父亲去世后的一年多时间里,他们依然隔三岔五到家里喝茶聊天,送鱼送菜送肉。我们时常被感动,这是父亲赠予我们的一大精神财富。

 祖屋最美好的季节在冬天。因为这个季节是父母最得闲的时候。这时的父亲会给我们搞点糍粑或番薯干等小零食吃,更多的时候,则是戴上老花眼镜,安安静静地坐在祖屋花窗前,一针一线补渔网。水产生意是件苦差事,天寒地冻得下水,电闪雷鸣也在水塘里,我们一天天长大,父亲就把生意范围越做越大,福建、江西他都去,用他那辆借的值三千元的摩托车,风里来雨里去,父亲向来话不多,他对我们的教育全在行动里。我们看在眼里,常常泪流满面。因而,这花窗前的日子是岁月最温柔的时光。

 再后来,阿公因白内障失明,阿婆因车祸手脚不便,为照顾他们,我们从这祖屋搬了回去。老屋又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然后一天天地破了洞,裂了缝,残缺不全。今年,年过九十的伯公做“叔公头”牵起了各房各家,众人一心把这破败的祖屋从里到外全翻新了一遍。而今是,陶瓷瓦片闪金光、白墙梁木变新装,焕然一新的祖屋就这样重新构建了几代人的时空记忆。

 那一天,我梦见父亲笑盈盈地在祖屋屋顶上铺新瓦片,那是我第一次梦见他穿着他最爱的浅卡其色毛衣背心,也是我第一次在有他的梦里是笑着醒来的,醒来时飘窗上洒满了阳光,想起城南旧事: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了……

 □李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