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总在晨光里梳头 2025年06月24日  

●钟思婷

 檐角的蛛网结了又散,奶奶的音容在记忆的长河里泛起涟漪。每当我拿起笔,笔尖却在光影里踟蹰——那些关于她的碎片太过珍贵,反而让我找不到恰当的言辞来拼凑完整的画像。自父亲兄弟分家后,她的身影便定格在叔叔家的门楣下,像幅挂在时光褶皱里的老照片。我们血脉里始终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疏离感,直到多年后我才惊觉,那位总在晨光里梳头的客家妇女,早已在我生命里刻下最深的印记。

 据母亲回忆,奶奶的娘家曾是当地大户。后来我随奶奶回她娘家时,亲眼见到那栋七八个房间的老瓦房,前庭后院的池塘果林印证了母亲的说法。作为家中幺女,奶奶本该受尽宠爱,却因战乱颠沛流离,最终以二婚之身嫁给爷爷。“若不是家道中落,哪轮得到你爷爷。”母亲常带着那个年代的门第观念感叹。即便生活清苦,奶奶仍保持着“富家小姐”的讲究,她最标志性的形象,是每天清晨坐在门帘后的椅子上梳头的模样——用细密的篦子将齐耳短发梳得纹丝不乱,再用黑色发卡固定,最后抚平衣角的褶皱,仿佛要把生活的褶皱也一并熨平。

 奶奶一生养育了五个子女。母亲说,怀着小姑姑时,爷爷去江西谋生一年未归,书信全无。村中流言四起。挺着孕肚的奶奶既要照顾孩子,又要面对流言蜚语,不知熬过多少个不眠之夜。最艰难时,她变卖了娘家带来的金银首饰贴补家用。那些承载着父母祝福的嫁妆,在拮据的日子里化作柴米油盐,想来每一次典当都如刀割般疼痛。等爷爷返乡时,小姑姑已经蹒跚学步。

 奶奶的勤劳贯穿了一生,直到七十多岁仍坚持下地种菜。那年腊月二十九,天寒地冻,我和姐姐被母亲催促着去圩镇找奶奶。菜市场角落,她裹着厚重的棉袄蹲在摊位前,面前摆着一小堆香菜。霜花凝结在她的鬓角,冻红的手指反复整理着菜叶。“阿妹,香菜沾了露水才新鲜。”她“呵”着白气说。“奶奶,回家吧。”姐姐跺着冻麻的脚。奶奶却把围巾往我们脖子上绕:“就剩这点儿,过年大家都吃酿豆腐,香菜金贵着呢。”我瞥见同学家的杂货铺就在对面,脸上发烫:“明天就除夕了,谁还来买菜啊。”奶奶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突然站起来,从内袋掏出个手帕包,抽出两张皱巴巴的十元塞给我们:“两姐妹去买点好吃的。”她的手像老树根一样硌人。那种触感让我鼻子发酸,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她对我和姐姐的呵护。

 随着年纪渐长,奶奶种不动地了,但仍坚持自己洗衣、操持家务。患有高血压的她,每次让我买药都要把钱硬塞给我:“我有钱,你们城里开销大。”那一刻,那年腊月寒风里的香菜似乎突然涌进鼻腔,呛得我眼睛发酸,我才真正懂得了奶奶——原来她总想在力所能及的时候,为孩子们多分担些重量。

 奶奶没读过多少书,却深谙客家人崇文重教的传统。在她走后,我们在她陪嫁的樟木箱底发现个铁盒。褪色的红布包里,裹着我和堂兄妹的奖状,每张边角都抚得平平整整。让我想起以前,我们几个堂兄弟姐妹考了好成绩,她总爱向邻里炫耀,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骄傲。这个跨越世纪的客家妇女,用一生诠释着“耕读传家远,诗书继世长”的祖训,在贫瘠的土地上种出尊严,在艰难的岁月里守住体面,最终活成了我们孙辈心中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