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怡林
南窗外的枇杷树又到了满缀金黄的时节。蝉声尚不成阵,只在晨昏时分怯怯地试啼几声,倒将青砖小径上的日光衬得愈发静了。我总爱立在廊下看那累累果实,看阳光顺着叶脉游走,在果皮上滚成碎银似的光斑,恍惚间竟分不清枝头晃动的是今岁的丰盈,还是二十年前外祖母蓝布衫上褪色的补丁。
那时的枇杷树瘦弱得像支旧笔杆,枝丫总在暮春时节擎着几簇青涩的果子,像学堂里背书卡壳的孩童。外祖母却常说:“慢些长的果子甜。”她每日晨起都要往树根处浇半瓢淘米水,浑浊的水珠顺着树皮的沟壑渗下去,倒像是给这位沉默的老友斟一盅温酒。我趴在石桌上临《多宝塔碑》,总见她仰头望着树梢笑,眼角的皱纹堆叠成两朵绒线菊,仿佛那些尚未成熟的果子已在她眼底酿成了蜜。
头一茬熟透的枇杷是在某个骤雨初歇的午后坠落的。雨珠缀在叶尖打颤,果实跌在青瓦上发出闷响,像是光阴深处谁在叩门。外祖母用竹篮兜着这些沾泥带水的金珠子,在井台边冲洗时哼着客家小调。剥开的果肉沁着凉,甜里裹着丝缕酸,像极了那些年拮据日子里挤出的欢愉。她总把最大的塞给我:“慢些嚼,核里能尝出日头味。”我至今记得果核在齿间滚动时的触感,圆润如老玉,藏着阳光晒透的滋味。
后来我负笈北上,枇杷树却在老宅的寂静里愈发丰茂。寒假归家时见它披着霜,枝干被冻得坚硬如铁,看起来竟比盛夏时更显精神。外祖母裹着灰扑扑的棉袄扫堂前的落叶,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里,忽然飘来一句:“树和人一样,熬过寒冬才算真长成了。”那时我只当是老人对着草木说禅,却不知这平淡话语里埋着多少岁月的感悟。
真正懂得枇杷树的心事,是在某个梅雨季的黄昏。雨水敲打老瓦檐,溅起编磬般的清响,我守着病榻上的外祖母,听她絮絮说起这树的掌故:原是外祖父年轻时从福建带回的幼苗,饥荒时靠着井水活命;外祖母嫁来那年它初结果,满树金黄压弯了枝头;子女童年时期,这些酸涩的果子便是初夏的零嘴……她浑浊的眼底忽然泛起光,枯瘦的手指颤巍巍指向窗外:“你听,雨打枇杷叶的声音多像说书。”
如今老宅的外墙翻新过多次,唯井台边的枇杷树仍在原地生长。它的影子漫过白墙时,总让我想起外祖母晾晒的蓝印花布,层层叠叠裹着旧时光。今春见它开花,细碎的白瓣落在青石板上,竟像谁不经意撒了把星子。邻家孩童常来偷摘未熟的青果,我不阻拦,反倒想起自己儿时举竹竿捅果子的模样——原来年岁的轮回,早藏在树皮的皴裂里。
前日暴雨,清晨见满地断枝残叶,心里猛地揪紧。走近了才发觉那些坠落的枝叶间,竟藏着更多羞赧的新绿。雨水洗过的树干泛着青褐色,仿佛经了淬火的器物。暮色渐浓,徐徐晚风送来枇杷特有的清香,混着邻家炊烟,在巷弄里酿成微醺的酒。摘一颗熟透的果子轻咬,汁水漫过舌尖的刹那,二十年的光阴忽然凝成琥珀。蝉终于开始纵情鸣唱,声浪里浮起外祖母晾晒龙眼时的侧影,外祖父在树下修补藤椅的剪影,还有那些被岁月磨得温润的旧时光。
忽想起《项脊轩志》里说“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当我与归有光一般无数次望向这棵树时,恍惚中明白,原来有些东西从未消失。它们只是化作岁月里的沉香,躲藏在“亭亭如盖”的枝叶之后,酝酿于酸酸甜甜的滋味之中,镌刻进了几代人的记忆年轮里,等某个初夏的黄昏,借着一树金黄,与日夜思念的人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