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金发与第三任夫人梁智因(梁智因/供图)

谢冕(右一)、黄修已(右二)、孙玉石(右四)等著名学者在李金发故居与其家人合影。(杨宏海/供图)

2000年,由中国作家协会、梅州市政协等单位主办的“林风眠、李金发诞辰100周年纪念暨学术研讨会”,图为“李金发学术研讨会”部分专家合影。(杨宏海/供图)

李金发长子李明心(左)与杨宏海在“李金发学术研讨会”后合影。(杨宏海/供图)
●杨宏海
导 读:
李金发是中国现代史上著名的诗人、雕塑家。早在1996年,中国大陆第一部李金发评传《死神唇边的笑》(陈厚诚著)正式出版,作为上海文艺出版社《世纪回眸·人物系列丛书》之一,此丛书将李金发列入鲁迅、胡适、钱钟书、沈从文、徐志摩等十几位20世纪大师级的作家行列。2000年,由中国作家协会、梅州市政协、深圳市特区文化研究中心等单位发起主办“林风眠、李金发诞辰100周年纪念暨学术研讨会”,盛况空前。时至今日,即将迎来李金发诞辰125周年,本文拟从一个新的角度,探讨李金发的一生与客家文化的关系,纪念这位客家籍的中国现代文化名人。
从客都梅州走出围龙走向世界的客家骄子
1900年11月21日,李金发诞生于广东梅县梅南镇罗田径上村的一个华侨之家。父亲李焕章出身贫苦,二十多岁时冒险下南洋,在南非洲的毛里求斯做工创业,经过多年奋斗,终于白手兴家,回乡购置土地,盖起了有二堂二廊二十间的围龙屋“承德第”。
李焕章先后娶妻夏氏和朱氏,生有子女十三人,即五子八女,李金发在兄弟五人中排行第四。李焕章经常给子女讲自己下南洋创业的历史和如何受人欺侮的沧桑,教诲他们要“勤俭刻苦”,做事要“肯下死功夫”,不能疏懒而误了前程。这些都给李金发留下深刻印象,使他从小就养成吃苦耐劳的习惯,并将此习惯伴随一生。
李金发六岁时进入当地私塾念书,私塾先生只会教“死书”,一股脑儿将儿童根本不懂的古文、古诗灌给学生。李金发对这种教育甚为反感,经常逃学。虽然在课堂上无心向学,李金发却对民间文艺颇有兴趣。梅县是“山歌之乡”,有男女对唱情歌的风俗,尤其是当地妇女因丈夫多年下南洋,为了表达她们的思念之情,常自编自唱缠绵缱绻的情歌,这些情歌让李金发百听不厌。有一次,他随堂哥参加乡人的酒宴,宴会上他又听到了这些情歌,十三岁的李金发没有被酒宴上的酒灌醉,而是陶醉在这些情歌里,这对他以后从事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客家地区崇文重教,李金发的父亲虽一生务农经商,内心仍念念不忘让儿子读书成才。李金发在乡村读完私塾后,父亲李焕章又送他进梅县高等小学读书,受教于王漱溟先生。王先生是清末秀才,博学多才。他教授国文和图画,执教之余,还在梅城七贤书院办起一个“文苑社”。李金发经常参加“文苑社”课艺,他写的文章被王先生评为“颇晓韵致,立言典雅”。不久,父亲去世,李金发的二哥李权荣坚持李家“应有一个读书人,以光门楣”的想法,送他去香港、上海求学。
1919年11月中旬,李金发在家人的支持下,遵循“读书出人头地”的家训,与梅县白宫的同乡学子林风眠等一批热血青年从上海登上法国邮轮,行程万里,展开了越洋求学的历程。
在法国求学期间,面对艰苦的生活环境,李金发牢记父辈与兄长的叮咛,在半工半读的留学生涯中,主动帮学校扫地、做煤球、清厕所、洗盘碟,挣一些微薄的收入。为尽快提高法语水平,他秉着“笨鸟先飞”的信念,经常读书至深夜。面对留学生中不少纨绔子弟无心向学,却对稍有姿色的女模特儿强行发生关系,或者借“化装舞会”纵欲的行为,深受客家传统教育的李金发,对此种种不端行为甚为不齿,坚持“束身自好”“敬鬼神而远之”。经过多年不懈努力,李金发在诗歌创作与雕塑艺术等方面均取得丰硕成果。
据李氏族人李立仁先生回忆,李金发当年在梅城读书时,一次父亲李焕章告诉他,在“承德第”围龙屋的龙神背,藏有一个“锦囊”,“等你以后学业有成、衣锦还乡时才可取出”。1928年,已是留学归来、蜚声文坛并且身为杭州国立艺术院雕塑系主任的他,偕同一位貌美如花的德国妻子回乡。此时他想起父亲当年的嘱托,便来到龙神背,掀开砖石,取出藏在其间的小瓮,里面有一个红绸布裹住的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张红纸,用毛笔写着两段文字:其一是“桐油罐子装桐油,吾子不要装桐油”;其二是“蟾蜍罗,哥哥哥,唔读书,么老婆”。李金发阅后不禁仰天大笑:“呵呵,幸得我肯刻苦读书,不但今日学有所成,还娶了个洋老婆!”
此次李金发偕同“番婆”屐妲回到承德第老屋,乡人们都纷纷前来观看。李金发对乡人甚为友善,亲切地与他们打招呼,即便见到抬棺材的老者,也上前去和他握手。屐妲面对热情的乡邻也很兴奋,只是有一事她很不习惯,那就是乡下的厕所甚为简陋,每次如厕,均需李金发在一旁陪同。
李金发从小就对客家山歌情有独钟,并对客家先贤黄遵宪将客家山歌编入诗集甚为赞赏。1926年,他将平日搜集的客家情歌编辑成册,起名《岭东恋歌》交华东印刷局,不巧遭遇火灾,书稿被焚。这次回到家乡,李金发便见缝插针,在他哥哥李权发的帮助下,“东搜西索”终于整理完成,全书共收录客家情歌579首,于1929年交由上海光华书局出版,为弘扬客家山歌文化作了重要贡献。
李金发一生有三段婚姻:1919年春在家乡与自幼即被收养的童养媳朱亚凤结婚。李金发出国后,朱亚凤因思念丈夫与身患重病而自杀。1923年,李金发在柏林游学时认识了德国少女屐妲,热恋之后于1924年结婚,婚后生有长子名李明心。1930年,其妻屐妲由于思乡心切和不适应在中国的生活,携五岁的儿子返回德国,两人于1932年春离婚。同年9月,李金发在广州认识刚从执信学校毕业的小同乡梁智因。梁智因出身大家闺秀、望族之家,她曾祖父在清朝任过礼部官职,其母是晚清著名爱国诗人黄遵宪的女儿。两人当年秋天结婚,婚后生第二个儿子李猛省。
从19岁走出围龙屋,李金发负笈法国,足迹遍及法国、比利时、荷兰、德国、意大利,25岁返国后创业奔波,45岁之后当外交官6年,游历中东各国,至51岁辞去官职,隐居美国,几乎踏遍了大半个地球。这位浸润客家文化的游子从离开母土开始,一直没有忘记故乡梅县。他在外不管去到哪里,对故乡梅县的人和事都有一种特别的情感。如,当年他的“象征派”诗颇有影响,家乡一些文学青年纷纷效仿或写信向他请教,他均热情回复和指导。其中梅县“七星灯文学社”的侯汝华与林英强等,都曾得到李金发的指教,他还为侯汝华的诗集《单峰驼》作序并予热情鼓励,后来侯汝华的诗被闻一多选入《现代诗钞》,与郭沫若、徐志摩、李金发等人并列。
而他对国民党在“清党”中杀害大批共产党人的行径强烈不满,当他得知梅县同乡熊锐在广州被害的消息时,立即撰写《哀熊锐同志》一文,对杀人的“反革命者”进行愤怒的谴责。1939年,他的同乡古直辞去中山大学教职,应邀回家乡就任梅南中学校长,并创办梅南文学馆,亦专门聘请李金发担任艺术顾问。
李金发写过不少怀念故乡的诗作,其中一首写道:“我的故乡,远出南海一百里,/有天末的热气和海里的凉风,/藤荆碍路,用落叶谐和。/一切静寂,松荫遮断溪流。”他在另一首《故乡》诗中,描写收到故乡寄来的信与照片“长林浅水,一往如昔”引发深深的思念之情。最近,从收藏家罗雄处发现李金发晚年的一幅画《忆儿时之景》,画中六头水牛泡浸嬉水,附文为:“库满甘泉水,水牛喜洗澡;鱼多着了惊,猛往水面跳。”活脱脱的一幅客家风情画。足见李金发足迹遍天下仍然是“离土不离根”的客家骄子。
国难当头以笔为枪,抒发强烈的爱国情怀与浩然正气
客家人来自中原,历经长期迁徙,葆有强烈的民族意识。每当民族危难之际或历史关头,客家人总能挺身而出、敢为人先。黄遵宪“杜鹃再拜忧天泪,精卫无穷填海心”,丘逢甲“四万万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湾”,古直“黄花消息教谁问?死抱枝头为国魂”……客家先贤的爱国精神,都对李金发产生了重要影响。
1937年,时任广州市立美术学校校长的李金发,正准备大力推动“中西融合”的教学改革。不久因发生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爆发,学校被迫停办。
1938年九十月间,李金发携妻梁智因和次子猛省,在兵荒马乱之中经过长途跋涉,逃难至越南,后又历尽艰难,由越南回到广东省的战时省会韶关。是年秋,他被任命为广东省文化运动委员会委员、广东省革命博物馆馆长。
抗日民族战争的洪流,让李金发饱尝了颠沛流离的辛酸,感受到人民百姓的苦难,极大地激发了他抗日救国的热情,使他从思想意识到创作文风都发生了重要转变,国难当头他以笔为枪,创作了许多抗战题材的文艺作品,展示出铮铮硬骨与浩然正气!
首先,他对周作人“认贼作父”、沦为汉奸的行为十分不满。他在《从周作人谈到“文人无行”》一文中,坚持民族大义,对当年曾经扶持他成名的“恩人”,也一样毫不留情地抨击。
同时,李金发和诗人卢森一起在韶关创办了文艺刊物《文坛》月刊,李金发任主编。他在《发刊小言》中明确宣称其办刊宗旨是“发扬民族精神,激发抗战情绪”,“有一日的力量,则尽一日的责任,求其在抗战文艺史上,印下一点痕迹”。李金发认为,“象征派出风头的时代已经过去”,文艺应反映现实,发挥其应有的社会功能。他反对梁实秋一伙鼓吹的文艺“与抗战无关论”,指出:艺术对抗战是有着不容忽视的功用的,“战士固然需要明了自己的使命的重大,爱国思想的浓厚使我们也得以艺术鼓起其向前冲杀的勇气”。为此,他怀着对日本侵略者的满腔仇恨,写下了《亡国是可怕的》《无依的灵魂》《人道的毁灭》《轻骑队的死》等不少诗篇,控诉了日寇毁灭和平与幸福的法西斯罪行,歌颂了抗日战士的英勇斗争和牺牲精神。比如,刊登在《抗战诗歌选》中的《亡国是可怕的》写道:“几万万有血肉,有性灵的赤子啊!/你们难道不觉得,/一种死的恐怖,灭亡的威胁,/笼罩着扼制着我们?/没有一刻,我们能自由地呼吸,/没有一句话,能自由地宣说,/没有一天能愉快地度过,/好像我们是再不许在人间生存!/原来一个狠毒的恶魔,/正在吸收我们的血液,/无时不向我们张牙舞爪,/他吞食我们祖先遗留的福地,/屠杀走投无路的同胞,/驱使饥饿的兄弟作牛马……”其诗风一扫过去的悲观阴郁,而出现金戈铁马、高亢激越的声调,成为抗战时期风格变化最大的诗人之一。
在此期间,李金发创作了三篇小说:《异国情调》《飞剪号带来的英勇》和《一个少女的三部曲》。前两篇是通过华侨对抗战的关心和支持,反映人民同仇敌忾、抗日救国的热情;后一篇则是反映抗战期间后方农村的落后与黑暗。李金发的家乡梅县是著名的“华侨之乡”,客家侨胞“过番”出洋的艰辛与“华侨是革命之母”的传统,对李金发有着深刻影响,因此他能够从熟悉的华侨生活出发,真切地反映海外华侨的生活与思想感情,在《飞剪号带来的英勇》中,通过美洲华侨富商罗丝小姐回国抗日遭到汉奸绑架后脱险的故事,揭露汉奸卖国贼助纣为虐的劣迹,热情讴歌华侨支持抗日的义举。
在另一篇小说《异国情调》中,塑造了一个热爱中国热爱客家的外国女性形象。天性纯洁且美丽的英国少女霍森,摒弃种族歧视,毅然与客家人俪棠相爱、结婚。十几年后,已是中年妇女的霍森女士,随同丈夫回到中国客家山乡,终于“入乡随俗”,并且深深爱上了这贫困的土地。晚年她回到非洲与她那经商儿子一块生活,仍念念不忘中国的故乡。抗日战争爆发,霍森捐款资助中国抗日,并且叫儿子回国共赴国难。小说的结尾,有一段霍森女士动员儿子协敦回国抗日的动人描写:
“在邮船将开的码头上,她拍着协敦的肩膀,流着泪在苍老的两颊。她呜咽地说:我不能再回去看中国,真是平生憾事,虽然我在那里度过了痛苦的岁月,但是中国太美了,她总有一日达到更为文明的日子……你要娶一个美丽的客家女子回来,我才高兴,你不要忽视妈妈的心愿……”
这段饱蘸着作者激情的文字,把拳拳的赤子心和盈盈的家国情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从中可窥见李金发在抗日民族斗争感召下创作思想的进步。
海外飘零心系祖国,可惜未能圆“叶落归根”之梦
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在嘉应学院中文系任教,对李金发等近现代以来的梅州籍文化名人的研究有浓厚的兴趣。刚巧我的岳父吴铮先生是李金发夫人梁智因女士的中学同学,通过岳父与梁智因取得联系,她及她儿子李猛省给我寄赠了李金发的有关资料,让我了解到不少李金发晚年鲜为人知的情况。2000年,我会同时任梅州市政协主席何万真先生等人,发起组织召开了“林风眠李金发诞辰100周年纪念暨学术研讨会”,来自海内外六十多位专家学者莅临梅县、齐聚一堂,共同研讨林风眠、李金发两位文化名人。会后,我陪同谢冕、孙玉石、黄修已、李明心等人专程到梅南镇罗田径上村瞻仰李金发故居。李明心时任美国夏威夷大学教授。其间他与我交流甚多,突出地谈到了父亲热爱故乡和族人的情感,令我印象深刻。在李明心印象中,父亲是一个好爸爸,基于客家文化的传统,时常告诫这位混血儿子要学好中文、英文和算术,尤其要学好中文。至今李明心还保存其父1938年8月7日给他写的劝学铭:“明心日记——须牢记:1、每日记录二百字,以资练习,影响将来不浅!2、勿懒惰攻读中文,致将来成不通之中国人!……”
李金发与梁智因生育的次子李猛省,是耶鲁大学化学博士,在纽约从事英文翻译。他记得父亲是一个很风趣的人,他会把客家地区各种笑话例如《怕老婆》《白食宴席》等记入小册子,会杜撰梅县阴那山矮鬼师傅的故事,每逢亲友聚会时就拿出来分享。他有时还会用客家方言唱山歌,或者用客家话、上海话、广府话等表演《方言误会》,令大家捧腹大笑。
1951年,李金发携家人移居美国,先后做过农场主与服装行业,1971年退休在家。随着身体渐趋衰老,李金发对祖国、家乡的思念日甚。据李明心回忆,记得在70年代,李金发第一次收到来自故乡梅县寄来的信,当他注意到信封上盖了一个“梅南镇”的印戳,尚未打开信便流下了眼泪。
撰写《死神唇边的笑——李金发传》的作者陈厚诚先生原来认为,写于1974年12月6日的《答痖弦先生二十问》,是李金发生前最后写的一篇文章。从梁智因寄来的材料中,我发现约写于1976年四至五月份的《吊幽默大师林语堂》和《无题诗》,才是李金发有生之年的最后作品。此文开章就说:“不幸的消息,是在不久之前,我刚在本刊里吊过周恩来总理,而今又轮到国际闻人林语堂博士了。”李金发与周恩来当年同为赴法国勤工俭学的学生,李金发对周恩来总理向来怀有崇敬之情。在此,李金发借祭奠故人之酒杯,来浇自己心头郁积着的爱国思归的乡愁。文中对林语堂一直“寄身海外的孤岛”,至死未能回祖国大陆,深表“惋惜”。认为林“逃往台湾是一个失策”,“你应该不信谣言返大陆去看看,他们怎样建设,怎么样改造社会,看看现在是否南水北调,农业学大寨,全国水利交通怎样进步”。这是一篇充盈着思乡爱国情思的感人之作。文中这些抱憾惋惜之辞,其实是李金发本人拳拳盼归心态的充分剖露。正因为如此,他才让长子李明心两度“破除成见,千里迢迢跑回广东家乡,去看灯火彻夜的穷乡僻壤。”对儿子大加赞许的故乡的巨变,李金发心向往之,思归迫切。
晚年李金发梁智因伉俪相濡以沫,甚为恩爱,虽然日子稍感孤寂,但也清静和谐。夫妻两人都一样具有浓郁的爱国爱乡情怀。据梁智因给我岳父吴铮先生的来信称:“我与金发虽身在异域,但心恒在祖国”,“愿有日能归祖国,作叶落归根之计”。是的,千百年来,无数漂泊海外华人最大的心愿,就是“叶落归根”。综观李金发的一生,客家文化的基因始终流淌在他的血液里,海外游子的乡愁始终伴随着他的一生。尽管由于种种历史原因,李金发最终未能完成“叶落归根”的夙愿,但是我相信,李金发先生浓烈的爱国精神和家国情怀,将永远铭刻在包括客都梅州的祖国大地上。
(作者系粤港澳大湾区名人与大学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广东省省情专家库专家、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名誉主席、梅州市发展战略顾问、深圳大学客座教授、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