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菜单 ●魏宇文 2025年05月13日  

 妈妈出身于书香门第——她爷爷张怀真,曾是民国《汕报》的社长兼总编辑,她父亲和叔叔们都是国文教师兼《汕报》记者。虽然当时家境不算富裕,但一大家人和睦相处,其乐融融。然而,在妈妈一岁多时,她妈妈就病逝了,她父亲续弦后去了马来西亚教书。时局的动荡,生活的突然变故,妈妈成了“孤儿”。幸亏妈妈的奶奶承担起养育她的责任,对她格外疼爱,扮演着奶奶和母亲的双重角色。

 妈妈从小在大家庭中生活,经历了许多纷繁复杂的事情,有些事情不应该她那个年龄去承受的,但妈妈均能不卑不亢,游刃有余,很快就成了小大人。她不仅传承她奶奶精湛的厨艺,还继承了她奶奶勤俭持家的丰富经验。妈妈曾多次跟我们说过,她奶奶是一个了不起的客家女人,遇事不惊,处事公道,待人和善,吃苦耐劳,教子有方,是她的人生榜样!

 二

 也许是家传的缘故,妈妈偏爱美食,是个名副其实的美食家。她不仅会做一手好菜,更懂品尝五湖四海的美味佳肴。然而,在那“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年代,物质匮乏,副食品无票证根本买不到,一个家庭主妇要安排好一日三餐真不容易啊。那时候,妈妈不用写菜单,因为我们家每天只有一两样菜。要么是奶奶种的南瓜,焖了几大碗,一日吃三顿。吃的时间长了,我们姐妹就会小声抱怨:“阿婆,又食东瓜呀(注:梅县客家话称南瓜为东瓜)。”奶奶听到后,嘴里就会高声念“烧茶热饭冷东瓜”的顺口溜,意思是告诉我们:吃冷东瓜是没事的。其实我们心里明白,奶奶是为了节省柴火、盐和油。要么是胡豆(蚕豆)焖咸菜,要么是煮木瓜干、树番薯(木薯)片等,也是一日三顿,同样是奶奶种的……当然,家里靠每月的肉票能买回来的肉不多,妈妈会安排得妥妥的:有一小部分肥的拿来煎油,油渣留着炒菜,肥瘦相间的做一小盘豆豉肉饼,剩下的一点就炒豉油,又香又下饭。如果是冬天,妈妈还会做猪皮冻,晶莹剔透,柔韧爽口,太好吃了。这些就是妈妈的拿手好菜,虽然没有菜单,但我们都记得清清楚楚。此外,爸妈工作的学校食堂,每周会有一次加菜,诸如咸菜焖猪肉、米粉肉(粉蒸肉)等,爸妈就会买回来给我们吃,他们却舍不得吃。

 后来,妈妈工作调动到梅县地区磷肥厂,做了化验员,工厂的福利待遇好多了,有肥皂、白糖、手套等劳保用品发放,食堂有冰冻猪肉做成的各种菜,早餐还有红糖面包、白面馒头等。那些年,妈妈的工作很辛苦,要三班倒,没时间做菜,更谈不上写菜单了。加上妈妈曾得了一场重病,曾去省城医治,身体非常虚弱,我们基本是在食堂买饭买菜,生活过得简单和满足。当然,过年过节,或者有亲戚朋友来,妈妈还是能做出一桌好菜来的。有时候,妈妈还会请几个工人来家里聚餐。记得那时候妈妈做得较多的菜是:咸菜炒猪肠、猪红汤、韭菜炒面、炒粄皮、包菜炒米粉、鸡蛋炒饭等。这些均是妈妈的同事们最喜欢吃的,也是我们姐弟仨最期盼的美味!

 三

 我记不清妈妈是从何时开始手写菜单的了。依稀记得是改革开放后,妈妈调至梅州市种子公司工作,家里的经济条件也慢慢好起来,国家的经济政策也放开了,自由市场开始活跃起来。大姐出来工作了,我考上了大学,弟弟也考上了重点中学。我每年寒暑假放假回来,就发现妈妈做的菜与往常不同了,花样百出,色香味俱全,非常可口,一家人吃得很开心,妈妈也特别高兴。父亲单位偶尔有应酬,他能推辞就推辞,尽量回家吃饭,实在推辞不了的,他才不得已去外面吃饭。父亲常跟我们说:“餐馆的饭菜没有你妈做的好吃。”父亲这话不是为了哄妈妈高兴,确实是真的。那些年,妈妈的菜单里有:白斩鸡、梅菜扣肉、香芋扣肉、咸菜焖三层、豆豉蒸排骨、酿豆腐、酿苦瓜、酸甜咕噜肉、酿鸡蛋、鱼头丝瓜汤、鱼肠春菜煲、牛腩煲萝卜、萝卜丸、勺菜丸、咸鱼茄子煲、韭菜炒鲜鱿鱼、水豆干(盐水煮的豆腐,带汤,无油)……妈妈会变着花样做给我们吃,尽量几天内不重复。

 我们一家人都有口福,要感恩妈妈高超的厨艺,还有妈妈默默为我们写下的那些菜单。如今,这些曾经在妈妈菜单上出现过的菜谱,好多都被誉为“客家名菜”了,但也有些菜还是鲜为人知的。例如:水豆干。妈妈说,她小时候体弱多病,感冒发烧吃不下饭时,她奶奶就会做水豆干(梅县客家人把豆腐称为豆干)给她吃,蘸点辣椒或者酱油,胃口大开,饭就吃得下了。我们小时候,妈妈也经常会做这道菜给我们吃,一来便宜,二来容易做,三来调理胃口效果好。然而,如今很多人都不知道这道菜,餐馆更不会有这道菜出品,我试着问过很多朋友和大酒店的厨师,他们连菜名都没有听说过。

 妈妈写菜单几乎上瘾了,一发不可收拾。她喜欢用撕得整整齐齐的小日历纸写上各种各样的菜名,尤其是家里要宴请客人,妈妈会更重视,必须在头天晚上就写好菜单,并检查一下家里的库存,那些家里有的食材,明天就不用买,那些没有的,明天一早就去市场买回来。我起初认为可能是妈妈年纪大了,记忆力不好才那样做的,后来发现不是的,其实那是妈妈做事认真谨慎的态度,还有不随便铺张浪费的管家韬略。

 妈妈写的菜单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一张张的小日历纸,列满了一行行菜名,一张放在灶台上,一张放在客厅的柜子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十年如此。她时不时会把那些发黄的菜单交给我,让我留着,以后说不定有用。在我看来,这些菜单,是一道道客家美食的文字记录,也是客家饮食文化时代变迁的痕迹;这些菜单,蕴含着客家妇女勤俭持家的非凡智慧,彰显客家主妇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的优秀品德。

 四

 后来,妈妈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从前,买菜做饭力不从心。加上我们姐弟三人各自成家立业,我们商量给爸妈请了保姆,妈妈就自己写好菜单,让保姆去买,然后妈妈手把手教保姆做,直到保姆学会为止……因此,我们给妈妈请保姆时,首要条件就是要识文断字,要看得懂妈妈写的菜单。

 妈妈的好奇心非常强烈,也喜欢旅行,更是钟爱各地的美食。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在北京师范大学做高级访问学者时,父母亲来到北京,我陪他们玩了几天,点了几样北方家常菜给他们尝尝:醋熘土豆丝、虎皮尖椒、凉拌木耳、凉拌西红柿等。妈妈觉得好吃,回家后她就开始学做。以后的日子里,妈妈的菜单上就多了几道北方凉拌小菜,开了我们家吃凉拌菜的先河。

 随着时间的推移,妈妈到了耄耋之年,但她的菜单还会与时俱进。妈妈喜欢看央视的《远方的家》《走遍中国》等栏目,凡是看到各种地方美食,她认为好吃的,就会把食材的名称、做法记录下来,自己先学着做,然后再叫我们来尝试,给她提意见,日后改进。例如:川菜水煮牛肉,妈妈本来就爱吃辣的,她做水煮牛肉时并不照本宣科,而是试着用创新手法改良,适合自己口味就行。再如:麻婆豆腐,妈妈不太喜欢麻,她就减少花椒的量,或者不放花椒,口味合适即可。还有妈妈喜欢吃魔芋,但本地没有这种食材,偶尔市场有卖,我帮妈妈买来,她用红烧的方法去做,加点虾米、香菜,便是一道可口的家常菜。往后,妈妈的菜单上又多了这几样川湘菜名了。

 五

 去年七月初,九十高龄的妈妈安详地离开我们了。今年过没有双亲的第一个春节,冷冷清清,家里没有了烟火气;没有妈妈亲手开的菜单,家里没有了饭菜的香气;没有妈妈叫唤我们去买这买那的声音,家里安静得连针头掉在地板上的响声都能听到……我们感到安慰的是,在妈妈病重的几个月里,她头脑一直清醒,她想吃啥就吩咐我们,我们就变着花样做给她吃,她吃着钟爱的水豆干、菠萝炒鱼腩、香煎牛肉粒、白灼菜心、炒面等,她享到了口福,对儿女们的孝顺非常满意,我们也就没有遗憾!

 我们是在妈妈做菜的砧板跟前长大的,她的美食顺口溜牢记心中,受益终身。诸如“雄头鲩圈鲢肚”,意思是吃鳙鱼要吃鱼头,鱼头是最美味的;吃鲩鱼要吃中间那段,那部分是最少鱼刺的;吃鲢鱼要吃它的肚腩,那部分最柔滑。还有“油多煮坏菜”,则告诫我们,煮菜时不能放过量的油,不是油多菜就好吃。再有,“无油脱锅唔到”,指的是在煎鱼、煎肉饼等时,没有油是会粘锅的,鱼和肉饼等会被弄得不成形……所有这些,我们姐弟三人都铭记于心,我们均继承了妈妈的厨艺,传承着妈妈健康的饮食理念,学着妈妈的样子,每天开着菜单,奔走于厨房和菜市场,用心地操持着自己的家,过着平常人的日子——我想,这是妈妈最想看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