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晖
娘家哥嫂一家人搬离老家的围龙屋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可每当我探亲回去生我养我的故土,我对围龙老屋总有一种难以割舍、痴迷留恋的情愫。我总要去围龙老屋周边转转,在围龙屋外围我家那两间土砖瓦房前凝视回首,因为那是母亲心血的结晶,也是她艰辛劳作的印记,且是我少年和青春时光的归宿地。
一
岁月悠悠,时光回到20世纪80年代初期。随着我们兄妹俩的长大,原来围龙老屋里的两间住人房(卧室)渐渐不够住了,我们兄妹不能再分别跟父母住在一块了。于是,家里主事的母亲便想到了在围龙屋外围家里的菜地上建两个房间给我们兄妹住。后来,家人在省吃俭用积攒了一笔钱后,母亲便请来师傅,在这块空地上打下了两个房间的墙基,周边用石块建到有1.5米左右高的墙,但因为当时资金不足,这项工程便暂停了下来。
虽然建房按下了暂停键,但准备材料的工作依然没有停下。当时我10岁左右,还在读小学。由于父亲平时要搞一些小商业,便留在家里忙家务事,而母亲、我和哥哥三人则经常利用周末时间去周边的溪河里捞沙挑回家准备建房用。每次雨过天晴,母亲去寻得有沙子的溪河时,她都会欣喜地卷起裤脚进入溪河里,用沙铲把河里的沙子慢慢地从水里捞上来。有时还会遇见有泥的沙子,这时,母亲便会在溪水里慢慢地淘洗掉泥浆,就像煮饭时淘米般,直到淘洗干净后才奋力把沙子捞上岸滩。那些被捞上来的沙子都是金黄色的,在太阳光芒的照耀下,金光闪烁,仿佛是一堆堆金矿,闪得我们眉开眼笑。母亲就是这样往复地在溪河里捣鼓着,时常汗流浃背也顾不上擦拭,直到溪河里再也捞不到沙子,直到日过晌午或晚霞满天,手脚酸软、腰酸背痛的她看到岸滩上突起的一堆堆沙丘,她才善罢甘休,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甜蜜的笑容。她催促我们快点挑回家中。哥哥挑了几担,就好像体力不支了,母亲这时便会疼爱地对他说,看你体力不行了,快回去休息一下,然后就要学习了。我屁颠屁颠地跟在母亲的身后坚持着挑。有时挑累了,双肩红肿疼痛或酷热难忍时,我便会在私底下嘀咕:重男轻女!我就不能休息?母亲总会对我说,你的体力比你哥强,多帮母亲挑点,何况女孩子勤快点,将来才会有人喜欢。有时,看见母亲这么辛苦,我也不敢过多地抱怨,只好像母亲的尾巴一样,跟着她东奔西走去挑沙子……
沙子挑够了,我还跟着母亲打泥砖。家里经济不允许再用石块建房,已建1.5米高的石墙上面就要砌泥砖了。于是,无数个酷热的日子里,我跟着母亲在田地里踩踏砖泥,然后把黏稠的砖泥挑到路边放下。母亲用木砖斗,把这些黏稠的泥放到木砖斗里,用力踩实并抚平这些泥巴,然后用力拉起砖斗,一个方正的泥砖便形成了。就这样,母亲边挑泥边做砖,我也不停地帮忙着挑泥,很快一排排方方正正的泥砖便在母亲的辛苦劳作中诞生。它们像一排排的卫士,随时等待母亲的检阅。等到这些泥砖被阳光晒“硬身”以后,母亲就会拿一把砖刀把泥砖四周突出的不平整的部分削掉,形成一块四周齐全方正的泥砖,然后转换着把它们竖立接受阳光的烤晒,直到把这些泥砖晒干。母亲又叫我跟她一起用畚箕或砖篮把它们挑回屋檐下,堆放整齐。
土砖准备好了,正想喘一口气时,天公不作美,连续不断地下起了大暴雨。由于我们老家下游的河道排水不够顺畅,洪水随时都有可能漫涌上来。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小孩子觉得新奇好玩,兴奋地说:洪水洪水快点来吧!立即遭到了大人的严厉责骂:洪水来了,看你们这些鬼崽子往哪儿跑,到时你们都喝西北风去吧!我们便立刻止住了吵闹。然而后来,洪水还是来了,在铜锣的警报声中,洪水像猛兽一样,气势汹汹地涌过来,水很快漫过禾坪,涨到屋里。这时,整个围龙屋呼喊声、呼救声响成一片,真有点世界末日来临之感。大家都手忙脚乱地搬东西,把贵重的和怕水的东西都搬到屋后高高的路道或地势高的亲戚家里。人群中有抱小孩的、有扛猪的、拢鸡鸭鹅的……乡亲的呼喊声、猪的嗷叫声、鸡鸭鹅的嘎嘎叫声等乱成一片,比圩日的市场还要吵闹几倍,大家都狼狈地抢救着自己的东西……母亲动作麻利地抢救完家里的东西,却望着洪水中的一堵堵泥砖墙欲哭无泪,只是嘴里喃喃地说,这下可完了、完了……洪水很快就退了,被水吻过的一堵堵泥砖墙都化成泥了,母亲捶胸顿足,然而又有什么用呢?只能把上面还完好的泥砖小心翼翼地搬下来,整齐地堆放到另外一个位置,把下面的泥团放到围龙屋禾坪里重新翻工做泥砖。这又是一次汗流浃背、腰酸腿疼的劳作……
二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海峡两岸的关系缓和了,我家也吹进了一股“小台风”。当年被抓壮丁的大舅从台湾回大陆省亲。当时经济还好的大舅大手一挥,给了他7个兄弟姐妹每人一份不菲的见面礼,母亲也分得了2000元的人民币。那时的2000元对于一个普通的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于是,好事便一下子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在整个村子及周边的人群中传得沸沸扬扬,引来了不少羡慕的目光。
母亲像久旱逢甘霖,一下子变得底气十足,要建起那两间房子的心愿便迫不及待地提到议事日程。她计划着如何买建房用的材料,请哪些师傅和杂工等。与父亲经过预算后,母亲便亲自去圩镇市场里购买回最好的房梁木、桁桷和瓦等材料。材料准备就绪后,母亲便请来做屋师傅,又以换人工的方式叫来几位亲戚杂工,于是房子便再次开工建设了。经过一段时间的建设,终于把房子建好了,竣工那天,母亲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房子建好后,每到周末,我还要跟着母亲到离家5公里以外的石场去挑细石子,为的是给这两间新房铺上砂石水泥地板,接着我们便搬进了“新居”。那天我们一家人都无比欣喜,比过年过节还高兴,就是平时内敛的父亲,也欣喜地说:这下可好了,孩子们有房子住了!我们兄妹更是如鱼得水般喜悦,因为我们兄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学习与生活的自由空间了。
三
时光飞逝,我们在这里住了十多年,其间,我考上师范并工作,哥哥考上中专没被录取,便成家立业。后来,哥嫂外出经商,家庭经济好转,他们便在围龙屋左前方空旷的菜地里建起了一栋高楼,从此家人们便搬出去住新楼了。此后,母亲一手建起的那两间老屋便被闲置下来,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淋,也渐渐苍老,它们就像一位要倒下的垂暮老人,正如经过病痛折磨后的老母亲一般。2012年3月,劳苦了一辈子的83岁高龄的老母亲,弥留之际,还牵挂着她的那两间心爱的老屋,她对哥哥说,在她百年之后,有机会要把它们修缮好,别让它们倒塌了。
母亲走后,哥哥没有让母亲的遗愿落空,请来师傅,给两间老屋换了最好的梁柱桁桷,加厚了瓦层,让它们焕然一新,重新挺直腰杆,就像母亲年轻时强健的样子。
如今,每次我返回老家逗留在这里时,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母亲辛苦建房的身影,想起与母亲同甘共苦劳作的时光,真让我终生难忘啊! 我怀念母亲,感恩母亲,是她给了我锻炼磨砺的成长岁月,让我如今有强健的体魄,也让我懂得了劳动能够创造出美好的生活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