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林

 皇冠文化出版公司推出宋以朗先生整理8年之久的《张爱玲往来书信集（二卷）》时，恰逢今年9月，是倾心纪念张爱玲100周年诞辰而为。然而，反观一系列纪念活动，却少有人关注这本书信集的出版发行，使他们显得自顾自地热闹。

 1996年和2007年，宋淇及夫人邝文美相继去世，张爱玲留给他们的文学遗产则由他们的儿子宋以朗继承。宋以朗这位长年生活在国外的工科男怎么也不曾料想，他会与长辈张爱玲发生千丝万缕的牵连。他静下心，打开张爱玲留给父母的箱子，阅读了张爱玲与他父母及其他一些长辈的往来书信，共计700多封，达70余万字，继而在《我与张爱玲，与我的父母》一文中说：“对张爱玲的研究者来说，张宋书信是珍贵的第一手资料，有极高学术价值。”回望1995年张爱玲客死他乡后，宋淇和邝文美夫妇依照遗嘱获得了张爱玲的14个箱子，他们将其中11个交由皇冠出版社存管，只留下3箱，箱内正是这700多封信笺。1995年8月9日是邝文美写给张爱玲最后一封信的时间，从此他们阴阳两隔，40余年的深厚友情被定格在时间与空间的苍茫中，可谓知交半零落，今宵别梦寒。

 1952年张爱玲回香港继续完成港大学业时，因美国新闻处发布的一则招聘海明威《老人与海》翻译者的广告而投了简历，被选中后结识了在翻译部工作的宋淇先生。此后又因宋淇是香港懋业电影公司的制片主任，张爱玲得以被介绍为该公司撰写电影剧本。1961年秋，张爱玲再回香港，在旺角花墟附近租房写剧本，赚钱为丈夫赖雅治病。1962年春，她回到美国，与宋淇夫妇未再会面。

 读他们间的书信往来，倍感温暖、亲切和诚挚。宋以朗将这本书信集分为“纸短情长”和“书不尽言”两卷，厚厚的992页。当中，张爱玲与宋淇夫妇的通信，真情实意，形同至亲。宋淇年长张爱玲一岁，大哥一般帮助她经营文字、版权和财产，直言快语，不乏棒喝似的严厉。而邝文美温良贤淑，与她字里行间透着姐妹闺蜜的深情，她俩聊旗袍面料，聊流行发型，聊明星八卦，也聊阳台花草。相比而言，张爱玲与夏志清、苏伟贞、庄信正等人的通信，要“职业”很多，也淡然很多，大多业务沟通，不肯多浪费一个字。

 书信中，包含许多鲜为人知的事情。譬如张爱玲的小说《色，戒》，故事素材是宋淇提供的，并与她商讨小说里很多细节处理。《国语本译后记》中“张爱玲五详《红楼梦》 看官们三弃海上花”，宋淇先生帮她将“中国人”改为“看官们”，信里细述：“以张爱玲对中国人口气太大，不像你平日为人为文，而且很容易为别人捉牢‘小辫子’。”再譬如，王家卫想买下《半生缘》版权；《红玫瑰与白玫瑰》有意找林青霞分饰两角，最终的出演者之一陈冲，在通信里被邝文美盛赞……

 20世纪70年代琼瑶和三毛在台湾火爆时，张爱玲信里说“我居然跻身于琼瑶三毛高阳之间，真‘悬’得汗毛凛凛，随时给刷下来”。她还说“三毛写的是她自己，琼瑶总像是改编”。话语间透着一股不屑和冷眼之气。胡兰成《今生今世》书中一厢情愿“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皆成为好。”与此同时，张爱玲给邝文美的信里称他为“无赖人”。收到胡兰成寄去《山河岁月》时，张爱玲淡淡一句“实在是写得太蹩脚”，了然之。

 张爱玲晚年寂寥如水。受跳蚤和皮肤病所困，信中时而“蟑螂爬过眼球”，时而“小虫包围伤口”，显得出语惊心。宋淇直言不讳道：“这些年来你一直在作茧自缚。”宋淇亦是一身病，还是不遗余力帮她，劝她趁还能写，可借港台“张爱玲热”的东风推出新作，恳切至极！而在与她的几个亲人生死相别时，她的冷漠依然如故。1990年，姑父李开第写信劝她回上海养老，她婉拒“喜欢这里，虽然不得志，从来没懊悔过”。1957年母亲黄逸梵死于伦敦，她只字未提。1967年只一句“Fred（赖雅）廿四突然去世，详情下次再讲”，未再提及亡夫一字。1981年的信里，“同时收到7000美元（版税）和胡兰成的死讯，难免觉得是生日礼物”。1991年姑姑张茂渊病故，她只有一句话描述：“我前一向一直无缘无故低气压，也是一种预感。”这些生死过往，这些永别，在她那里宛若蜻蜓点水，雁过长空。不由得令人感到无比凄然，知交半零落，今宵别梦寒，那苍凉的背影之中，却饱含宋淇夫妇的真挚友情，也当替张爱玲难得欣然。

 一切当如宋以朗孩提时对她的印象，可葆有一份传奇色彩：“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子，整天躲在房间写作，偶尔出来一起吃饭。”